闹红一舸,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。三十六陂人未到,水佩风裳无数。翠叶吹凉,玉容销酒,更洒菇蒲雨。嫣然摇动,冷香飞上诗句。 日暮,青盖亭亭,情人不见,争忍凌波去?只恐舞衣寒易落,愁入西风南浦。高柳垂阴,老鱼吹浪,留我花间住。田田多少,几回沙际归路。(《白石道人歌曲》卷三《念奴娇》)
你看他只改用了上、去声韵,便把整个的高亢音节都变了!像这性质相近的曲调,如《满江红》、《贺新郎》等,把来表达激越豪壮一类的感情,也必得选用入声韵;否则就要变质。四声韵部,各有它的特点,把它选来作为韵脚,对于整个的感情变化,影响是异常重大的。
接着来谈辛弃疾所曾用过的《摸鱼儿》。为什么这个曲调适宜于表达悲郁沉咽一类的情感呢?这一曲调的来源,现在是无法查考了。我们只得把最早一首晁补之的作品,从它的声容态度上去体会它的整体法则,看它对句法和韵位的安排,有着一些什么特点。现把晁词抄在下面:
买陂塘,旋栽杨柳,依稀淮岸江浦。东皋嘉雨新痕涨,沙觜鹭来鸥聚。堪爱处,最好是一川夜月光流渚。无人独舞。任翠幄张天,柔茵藉地,酒尽未能去。 青绫被,莫忆金闺故步。儒冠曾把身误。弓刀千骑成何事?荒了邵平瓜圃。君试觑,满青镜星星鬓影今如许!功名浪语。便似得班超,封侯万里,归计恐迟暮。(《摸鱼儿·东皋寓居》,见《晁氏琴趣外篇》)
我们先来看它的句子中的平仄安排。在开首的七个字就改用“逆入”的上三、下四句法,把重点放在第一个字上面。这一个字必得选用仄声,才会显得有力。晁词这个“买”字的上声,比起辛弃疾“更能消、几番风雨”的去声“更”字,就特别显出他的力量薄弱,比不上辛词的沉咽苍凉,有千回百折之感了。以下每个句子中间的平仄,除了“依稀淮岸江浦”、“儒冠曾把身误”二句的第四字和“酒尽未能去”、“归计恐迟暮”二句的第三字用的仄声略显一些“拗怒”外,其余的却都循着律诗的形式去做安排,一般是显得“和谐”的。但看它的整体的平仄安排,尤其是每个句子的末一字,除却“任翠幄张天”和“便似得班超”二句是用平收外,其余全是用的仄声字,就又可以体会到它的音节是“拗怒”比“和谐”的成分为多。再看它在换头的三字句后,接着连押两韵,又在上下阕的中腰,插上三句句句押韵而又长短相差很远的句子,在音节上显出一种低徊掩抑的情态;接着用一个去声字顶上,领起下面两个四字句,一个五字拗句;加上全部押的上、去声韵,组成它那掩抑低徊、欲吐还吞的一个整体。这对表达作者“抑塞磊落”的不平抱负,是很适宜的。明代声乐理论家王骥德曾经说过:“平声声尚含蓄,上声促而未舒,去声往而不返,入声则逼侧而调不得自转。”(《曲律》卷二《论平仄》)这虽是站在歌唱方面来说的话,可是把这性质不同的字声安排在韵位上,对整个作品的表情手法,也是关系非轻的。我们掉回头来,仔细玩味一下辛弃疾那篇“回肠荡气”的杰构,除掉“休去倚危栏”的“休”字,该用去声而改用了平声,使人感到不够有力外,它的词情和声情的结合,是比晁词要更完美得多。它那沉咽悲凉、欲吐还吞的无穷感慨,都恰如其量地表露出来了。
以下再来谈谈柳永的《八声甘州》,为什么这个曲调适宜于表达作者的苍凉凄壮一类的情感呢?据王灼说:“天宝乐曲皆以边地为名,若《凉州》、《伊州》、《甘州》之类。”又说:“《甘州》,世不见。今仙吕调有曲破,有八声慢,有令;而中吕调有《象甘州八声》,他宫调不见也。凡大曲,就本宫调制引、序、慢、近、令,盖度曲者常态。若《象甘州八声》,即是用其法于中吕调。此例甚广,伪蜀毛文锡有《甘州遍》,顾夐、李珣有《倒排甘州》,顾夐又有《甘州子》,皆不著宫调。”(《碧鸡漫志》卷三)现在流传的柳永《乐章集》就把《八声甘州》列在仙吕调内,那当然就是王灼所说的八声慢了。《甘州》本来是唐朝的大曲。大曲是有很多段,连歌带舞的。既然说“凡大曲,就本宫调制引、序、慢、近、令,盖度曲者常态”,那么,这《八声甘州》也就是就《甘州》大曲中的一段慢曲用来制作的新声了。《甘州》既是一套边塞曲,在《乐府诗集》卷八《近代曲辞》中留下了四句歌词:“欲使传消息,空书意不任。寄君明月镜,偏照故人心。”揣摩这四句歌词的情调,这整个曲调的声情该是属于苍凉激楚一类的。毛文锡的两首《甘州遍》,前一首是写“裘马轻狂”的公子闲游情调,后一首则纯为边塞曲的本色:“秋风紧,平碛雁行低。阵云齐。萧萧飒飒,边声四起,愁闻戍角与征鼙。 青冢北,黑山西。沙飞聚散无定,往往路人迷。铁衣冷,战马血沾蹄。破蕃奚。凤皇诏下,步步蹑丹梯。”(《花间集》卷五)汤显祖给它的评语是:“一种霸气,已开宋、元间九宫、三调门户。”(明刊汤评《花间集》)可见就《甘州》大曲制成的引、序、慢、近、令等杂曲,它的声情还是离不了激壮苍凉的边塞曲的本色的。
柳永这个《八声甘州》的慢曲,大概是因为它用了八个韵脚,所以在《甘州》曲调上加上“八声”两个字,它的音节一样是激壮苍凉的。我们再就它的句法和韵位上的安排做些分析,就可以进一步了解苏轼为什么会特别欣赏这“霜风凄紧,关河冷落,残照当楼”三个句子,认为“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”(赵令畤《侯鲭录》卷七)。刘体仁也把它比作“敕勒之歌”(《七颂堂词绎》)。这和作者善于掌握这个曲调的声情是有着绝大关系的。且看它一开首就用一个强有力的去声“对”字,领起“潇潇暮雨洒江天,一番洗清秋”两个七、五言句子,接着又用一个去声“渐”字,顶住上面两句,领起下面三个“波澜壮阔”的四言句子。后面“是处红衰翠减,苒苒物华休”,两句一韵一个转折;“惟有长江水,无语东流”,又是两句一韵一个转折。这前半阕的长短句法,只是参差错落的妥处安排,而在开首放上一个去声“对”字,就近领下两句,接着又放上一个去声“渐”字,作为上面两个参差句子、下面三个整齐句子的关纽,把它换一换气,使“对”字一直贯到“无语东流”为止,这声情是十分凄壮的。换头“不忍登高临远”,用一个不押韵的句子拓开局势;紧接一个去声“望”字顶住上句,领起下面:“故乡渺邈,归思难收”两个四言句。这“望”字作为又一关纽,又和开首的“对”字取得呼应。下面又用一个去声“叹”字,顶住上文,转出“年来踪迹,何事苦淹留”一个四言、一个五言句子,又是一个错综变化,显得非常有力。接着又是一个上声“想”字,顶上两句,转出“佳人妆楼颙望,误几回天际识归舟”两个参差变化、摇曳生姿的句子来,而在两句中间又加上一个去声“误”字,作为换气的环节。再折进一层,用“争知我”三个字一面承上,一面领下“倚阑干处,正恁凝愁”两个四言句,关合情景,做成总结。这“倚阑干处”四字句必须用“仄平平仄”的一、二、一的句法,即中间两字要连成一气,如:“阑干”两字是不可分割开来读的。这样,才和上面“争知我”三字、下面“正恁凝愁”四字联系得十分紧凑,显出一种激楚苍凉的音节,构成一个错综变化的统一体。这个曲调的艺术特征,主要在它的句法变化,而且在重要环节放上许多有力的去声字,使在换气时显得格外有力。再在押韵方面,它选用了“尤侯”一类适于表达幽郁情感的平声韵,因之它能做到激楚苍凉,使读者发生强烈的同感。后来吴文英把这个曲调作为登临怀古的歌词,也是一首掌握声情颇为恰当的佳构。此歌词曰:“渺空烟四远,是何年青天坠长星?幻苍崖云树,名娃金屋,残霸宫城。箭径酸风射眼,腻水染花腥。时靸双鸳响,廊叶秋声。 宫里吴王沉醉,倩五湖倦客,独钓醒醒。问苍波无语,华发奈山青。水涵空、阑干高处,送乱鸦斜日落渔汀。连呼酒、上琴台去,秋与云平。”(《梦窗词集·灵岩陪庾幕诸公游》)
这吴词除起句句读有了变化,“水涵空”三字在转接处比不上柳词有力外,整个技法,都是掌握得很好的。
我觉得要谈整个长短句歌词的艺术特征,除掉在每个曲调的音节态度上去探求,除掉在句法和韵位的整体结合上去探求,是很难把“上不似诗,下不类曲”的界线划分清楚的。读者对词的欣赏和学习,除掉应该注意每个作品的内容实质即所含蕴的思想感情外,如果不了解各个曲调的组成规律,那也就会是“隔靴搔痒”,很难进一步体会到它的“弦外之音”、“味外之味”的。随手写出我的一些粗浅意见,提供一般爱好读词者的参考。如果要深入探究,那么,还得从多种曲调上去做综合的研讨,找出它的一般规律来;也可以作为我们创作新体歌词的借鉴。我这里只是略引端绪而已!